第十章 前门箭楼苦学文化 王义均回忆说,有一件事,发生在他进厨房不久。当时,有一位“上市”的师傅(相当于现在的采购员)写了个条子,叫他照条子上说的,去一家店铺将买好的一批佐料运回来。王义均一看条子就傻了眼。因为条子上头的数字全是用大写字码写的,而且不少字还写的很潦草,王义均只是个小学二年级的文化水平,瞎蒙着看点书还凑合,碰上办正事可就不灵了。 王义均看了看条子,见上头的字有一大半不认识。王义均当时也没当回子事。心想:“我不认识不要紧,人家卖货店铺的人一定认识。”于是,王义均来到了店铺。不巧,正赶上店铺掌柜的不在,值班的小伙计又是个刚来的,也识字不多。两个人凑到一块儿,连琢磨带蒙,就办了交款提货的手续。 王义均提货回到店里,“上市”的师傅一看就火了。原来当时北平饭庄、饭馆“上市”的师傅,都是掌柜的信得过的红人。这些人未免就有些傲气、狂气。丰泽园这位“上市”师傅比一般人更傲、更狂。他一看王义均取回的货物不对头,就破口大骂开了。什么“土包子”啦,“混蛋一个”啦,“饭桶”啦,“丢人现眼的玩艺儿”啦,把王义均骂了个狗血喷头;还责令王义均立刻再跑一趟杂货铺,把东西换取了回来。 这位“上市”师傅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儿呢?原来是王义均和小伙计都不认识大写的“捌”,将“捌斤木耳”当成了“拾斤木耳”;他们还都不认识大写的“柒”,将“柒斤花椒”当成了“拾斤辣椒”。 王义均办错了事,挨了一顿臭骂,又跑了一趟杂货铺,心中十分恼火,一个人撒了一路窝囊气,骂了一路糊涂街。回到厨房,还骂骂咧咧地说叨着:“能怪我?谁叫你写什么‘大写’的字码?还写那么潦草?这不是成心难为我!你有什么了不起的?你才他妈的混账王八蛋呢!” 孙懋峰见王义均情绪十分反常,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。于是,王义均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。他越说越委屈,越说越长气,末了说:“我非找碴儿整治整治这小子不可!他太张狂了……”孙懋峰听罢,不以为然地说:“依我看,他胡乱骂人,的确不对。可你也得好好儿想想,醋是怎么酸的,咸菜是怎么咸的?” 王义均是个尊重师傅又善于思考的青年人,他听师傅这么—说,冷静下来想了想,这才说道:“师傅说的在理,都怪咱们没文化,是咱认错了字,办错了事,才引得人家发火、骂街的。” 孙懋峰感慨地说:“这么想就对了。谁怪咱们没文化呢?我要是有文化,能把师傅教我的手艺,一桩桩、一件件都记下来,我孙大腚可就不是今天这点儿本事了……干咱们厨子这行的人,缺的就是文化,所以叫人看不起……” 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王义均回忆起当时的感受,还很有些激动地说:“孙师傅的话不多,但句句有分量。我当时就想:我不也是想记下每个师傅的手艺,就是因为认识字太少记不好吗?我是得好好儿学文化……非学好文化,为厨师争争气不可!孙师傅的话,还使我想起了许多事……” 王义均说的“许多事”之一,就是他开始学习配菜以后,他想把每种菜的配制方法、用料份量、切什么刀口,都牢牢记住。为此,他一闲下来就一个人背诵:“切鸡丝,要丝对丝,片对片儿;芙蓉鸡片,要放二两鸡脯,一两鱼,九个蛋清……”但是,王义均知道,丰泽园有名的菜,就有二百多种,光这么死记硬背怎么能记全?万一要是忘了或记不准,出了差错怎么办?因此,孙懋峰的—番话,使王义均下定决心:一定要学好文化,把配菜的法儿,一一写下来! 王义均还回忆说:“对我影响最大、使我印象最深、促使我学文化的,还是余心清余老的两番谈话。”(笔者注:余心清原为国民党高级将领,是位著名的美食家。全国解放后担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办公厅主任、国家典礼局局长) 王义均回忆说,事情发生在北平解放之前。当时,几乎所有的国民党军政官员到丰泽园饭庄吃饭,都叫他王义均看不起。用王义均的话说, “这些人咋跟土匪一样!”因为这些人不是耀武扬威,胡吃海塞,就是张口就骂,举手就打;不是抄走银器(当时丰泽园宴席餐具多为银制),抹嘴就走,就是喊声“记账”,不给饭钱。 但也有例外。王义均常见一位有时穿西服革履、有时佩戴将军军衔的国民党的大官,隔三差五地到丰泽园饭庄吃饭。此人文质彬彬,对人十分和气,有时也发火,但错了立马道歉;此人不光真正会吃,还能讲出惊人的道道;此人从来都是交钱吃饭,从不赊欠,此人就是余心清。 王义均回忆说:“有一天晚上,国民党华北‘剿共总司令’傅作义,领着一群人吃罢饭刚走,灶上现成的东西不多了,余心清余老来了。余老点了几个小菜、一只烤鸭,还叫快上,说他吃完还有要紧事去办。当时新烤的鸭子已经叫傅作义带来的人吃光,师傅们怕耽误余老的事,就将一只旧烤鸭烤了烤,给他端了上去。不料想余老是个地道的美食家,人家用眼一扫就知道是旧玩艺儿。人家大概是怕看走了眼,又抄起筷子扎了一下。当余老断定是旧玩艺之后,抓起盘子,连盘子带鸭子,一下子扔出了门外。嘴上还大喊着:‘岂有此理!’当时,把我们全吓傻了。我们以为他非臭骂我们一顿、再砸店不可…… “不料想余老不光没骂我们,也没砸店,而是随即跑到院里,将盘子和鸭子拣回,还边向我们点头示歉,边口口声声对我们说:‘对不起,实在对不起,我这个人就是好冲动,我向你们陪礼了……请你们把你们的掌柜的栾学堂先生请来,我有话说。’我们慌忙叫来了老掌柜的。 “原来老掌柜的和余老是熟人,一见面就嘻嘻哈哈逗闷子。余老却指点着烤鸭,气呼呼地对老掌柜的的说:‘学堂兄,你自己瞧瞧,你们这东西能叫烤鸭吗?这是剩货不说,即使是新的时候,也不是合格的产品。瞧,首先是火候不匀,有焦有疲;其次是色泽发乌,不亮不艳;其三,你自己尝尝,口感一定发疲、发柴,不如人意……’余老说着,又喊了声‘学堂兄’……” 王义均说到此处,更加感慨地说:“余老喊了一声‘学堂兄’,又指了指我们在场的师傅和徒弟们,才十分严肃、深情而又意味深长地接着说道:‘你们务必要记住:你们不光是在开饭馆,卖山东菜,你们还是在传播中华民族五千年的饮食文化呀!你们经营的是山东菜,人们也称之为鲁菜。鲁菜,可是中国饮食文化的精华之一,是老祖宗传留给我们的宝贵文化财富,是国宝。朋友们,同仁们,鲁菜要是在你手里弄得不伦不类了,你可就对不起列祖列宗呀!’……” 王义均说到这里,很有些激动。他坦诚地说:“说实在的,对余老这些话,我当时并没全听懂。但是,我从余老的表情和言谈举止上,悟出了两条道理:头一条,厨师们的手艺,是老祖宗们留传下来的,是国宝,不能丢,不能马虎;第二条,当个好厨师,得学文化,得懂得什么叫文化。” 王义均还讲了一年以后,余心清又来到丰泽园的—件事。他说:“余老这次来丰泽园和他说的一些话,对我的印象更深。那是1948年底的一天晚上,余老刚从国民党监狱出来,衣衫破烂,满脸泥污,身无分文,先投奔丰泽园找了栾老掌柜的。栾老掌柜的非常同情、敬重余老,忙领余老去理发、洗澡。 “栾老掌柜的临出门儿,专门把我叫到一边儿吩咐说:‘告诉牟常勋师傅,叫他做四个菜:砂锅鱼翅、砂锅散丹、葱烧海参、锅烧鲍鱼;叫郑福祥师傅做个扒云片熊掌;叫吴行官师傅做个汆乌鱼片,都要少而精。你也别歇着,等会儿我们在柜房吃饭,你侍候着。’我也很喜欢余老,立刻把老掌柜的的话,通知了三位师傅。我还加重语气对师傅们说:‘老掌柜的可交代啦:一定要少而精。’ “工夫不很大,我见栾老掌柜的陪余老理发、洗澡回来,立刻把酒水和六个菜端进了柜房。余老大概是饿极了,连头也没抬,一口气就把六个菜全部一扫而光了。余老吃罢,把嘴一抹,这才兴奋地说道:‘牟大头(牟常勋的外号)的手艺不减当年,这个砂锅鱼翅,还有这个葱烧海参,北京城只有他能做出这个味儿,没对儿;郑老佛爷(郑福祥的外号)这个扒云片熊掌,似乎又有改进……’我一听余老这些话,当时就怔住了。心想:‘这些事儿,他是怎么知道的呢?’余老下面的话,回答了我的问题。 “余老接着对老掌柜的说:‘你们山东菜中的胶东菜,鲜美可口,举世无双,而得胶东菜真蒂者,乃牟大头也;你们山东菜中的济南菜,肥而不腻,浓淡相宜,而深得烹调之妙者,乃郑老佛爷也。我虽然一年多没吃他们的菜了,可一入口便知是他们的手艺。令人遗憾的,是他们都没文化。他们如果有文化,这菜一定会做得更好;他们如果有文化,能著书立说,艺传后人该多好,可惜……’ “余老见我在一旁,问了我一句:‘你念过书没有?’当我回答‘才念了两年书’后,余老叹了口气,手指着我,对栾老掌柜的说:‘你得舍得花钱,叫他们学文化。不然,山东菜可就难以提高,而且有技随人去之忧啊!’余老大概是觉得言犹未尽,又对栾老掌柜的说:‘学堂兄,你要是真有眼光,使丰泽园长盛不衰,就该找些中学生来学习山东菜,请些大学生来研究中国鲁菜文化。否则,你的丰泽园也就到此为止了。将来,就会走下坡路……’” 王义均说到这里,更加感慨地接着说:“还是一句老话,余老的话我当时并没全听懂。但我却悟出了他说话的含义:没文化不行!我觉得余老说得太对了。从此,我就抓紧一切空闲时间,学开了文化。但是,终久因为没人教,不得法,收效不怎么大。不过,我王义均终于时来运转,老天有眼……” 王义均说到这里,脸上浮起了幸福的笑容。他接着高兴地说:“1949年北平解放不久,共产党和人民政府,就向广大职工提出了学习文化的号召和要求。1950年,北京市工会就在全市办起了许多职工文化夜校;离我们丰泽园最近的文化夜校,就办在前门外箭楼子上,其中有‘扫盲班’,有‘小学班’,还有‘高小班’。我一听到这个消息,高兴得跳了高儿,立刻去报了名。我本来念过两年书,可以进入‘小学班’,但为了扎扎实实从头学起,我就加入了‘扫盲班’。” 从此,王义均就在工作之余,学手艺的空间,如饥似渴地学开了文化。 关于王义均上夜校学文化的情形,当年同王义均一起上夜校的王元吉老师傅回忆说:“前门箭楼上的‘扫盲班’刚开课时,上课的人很多,只好分时段上课。有的班是每晚八点至十点,有的班是每晚九点至十一点,有的班是每晚十点至十二点。人们干一天活,再学两个小时文化,回到宿舍就很晚了,第二天一早还得上班,有些人累一天又累大半宿,坚持不住就退了学。但王义均却是一课不拉,并且从不迟到早退;他学完了‘扫盲班’,又学‘小学班’,接着又学‘高小班’;他在每个班里,考试时都是前三名,没一个老师不夸他的,人们都说他的语文水平比中学生都不差。” 王义均随着文化的提高,对学技术也就如虎添翼了。据前述《北京青年报》报道:“王义均只用了两年的时间,就学会了全部配菜技术。现在,他已能配二百多种菜。丰泽园的拿手菜‘清汤全家福’等也都会配了,质量也很好。有名的郑福祥老师傅说:‘我教了二十多个徒弟,没有像他这样的年纪,就能掌握红案的全套功夫的。’” 上文内容摘自 大众文艺出版社 出版 《王义均传》 黎莹 著 书号为 ISBN 7-80171-538-1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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