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孙懋峰看人没走眼
的确,在我和王义均无数次地交谈中,他几乎每次都会讲到“师恩似海”的事。每当提起当年的师傅时,王义均首先要说的,就是吴行官吴大天。他说:“我能有今天,第一个要感激的是吴师傅。因为是他把我领进了丰泽园的大门,为我创造了一个学习烹艺的园地。”王义均接着要说的,除了郭友忠郭老爷,就是孙懋峰孙师傅。他说:“在学手艺上,我首先要感激是孙懋峰孙师傅。因为是孙师傅把我领进厨房,使我步入了烹坛,有了用武之地的。我虽然没正式向孙师傅顶帖磕头拜师学艺,但实际上,他是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。师恩深似海,叫人终生难忘!” 吴行官介绍王义均进丰泽园的事、郭友忠劝阻王义均走邪路的事,前面都已讲过,不再赘述。现在要说的,是王义均为什么说是孙懋峰帮助他进入烹坛,而且是他的启蒙老师,并感慨地说“师恩深似海”? 原来孙懋峰也是福山县人,是栾蒲包于1947年用重金从福兴楼挖来的鲁菜高手。孙懋峰不仅以烹制什锦火锅、锅塌豆腐、炒辣子笋鸡、蟹黄鱼唇等菜品著称于世,而且他的刀工已达到炉火纯青、登峰造极的地步,因而在北京饮食界享有很高的声誉。因此孙懋峰一进入丰泽园饭庄,就成了“案子上”的主角。孙懋峰是个热心肠的人,很受尊重。因为他的屁股蛋子比一般人都大得多,山东人称“屁股蛋子”为“腚”,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“孙大腚”。 王义均是个有心人,早就摸清了孙懋峰的情况,早就渴望着学学他的刀工手艺。还有,王义均觉得,自己在蹭勺尝菜汁时,很多人都用小眼角扫自己,只有牟常勋和孙懋峰,不光用赞许的眼光看着自己,还说了许多暖心的话,因而打心眼里愿意接近孙懋峰。 孙懋峰本是个热心肠,他见王义均不光干活踏实,聪明伶俐,而且和自己走的近乎,还是个小老乡,早就想提拔提拔王义均了。一天,老掌柜的栾蒲包和二掌柜的吴行璋,正议论招人补充“案子上”的人手,被孙懋峰听见了。他灵机一动,连忙上前对两个掌柜的说:“这年月在外头招人,薪水高不说,还不一定靠得住。现摆着一个好厨子料儿,咱们为啥不用?” 于是,孙懋峰就把自己对王义均的所见所闻,诸如王义均有志气,聪明好学,蹭着勺还琢磨做菜的学问;为了学一手“开牲”的手艺,还叫王明理踢“响瓜”;王义均为人忠厚,听使唤,还最勤快,等等,都细说了一遍。 吴行璋没等孙懋峰把话说完,就表了态:“老掌柜的,孙师傅说得没错儿,王义均的确是个好苗儿。我看这小子行。” 栾蒲包一听孙懋峰和吴行璋的话,不由拍着脑瓜门儿说:“对,这小子行。这小子还福大、命大、造化大;既肯干又机灵,既仁义又聪明,就是好淘气。瞧我,咋的就‘丈八灯台——照远不照近’,把他给忘了呢!好啦,就叫他上‘案子’吧。孙大腚,这个淘气鬼儿,可就交给你调教啦!” 就这样,王义均结束三年蹭勺生涯,上了“案子”,也就是进了厨房。 因此,王义均说是孙懋峰孙师傅把他举上了烹坛,使他有了用武之地。 这里需要补上一笔的,是栾蒲包为什么说王义均的“福大、命大、造化大”?一是栾蒲包听说过王义均在意大织布厂中煤气昏死过去、和在娘娘庙昏死过去,都侥幸被救活的事;二是1948年,他亲身经历了王义均昏死在他家里,他亲手救活了王义均的事。 原来在解放之前,北京的饭庄、饭馆,每逢春节都讲究蒸好多好多、老大个儿的大馒头,大个的一个就有几斤重,专门供奉神佛。1948年春节前,正值解放大军围困北京城,丰泽园饭庄成了国民党政客、军官们的吃喝的“招待所”,把店里搞了个一团糟,连个发面、蒸大馒头的地方都挤不出来了。当时,栾蒲包的家就住在丰泽园饭庄北边路西一个叫马神庙的胡同里,离饭庄不远,栾蒲包决定把他家的南屋腾出来,在里面发面,在他家的厨房蒸大馒头;栾蒲包喜欢王义均,信任王义均,就把这个活儿交给了王义均。 王义均到栾蒲包家南屋一看,见屋里连个炉灶都没有,滴水成冰,冻的连手都伸不出来,根本没法子发面。但这点事难不住王义均。他随即跑回饭庄,找到十几个不能用的大炒勺,装了两麻袋木炭,运到栾蒲包家南屋,生起了十几大炒勺旺旺的炭火,又把漏风的地方糊上纸;工夫不大,屋里就温暖如春了。王义均这才脱光膀子,把几十斤面合好、蒙盖好,开始发面。王义均如此这般忙火完,有些累,躺在床上就睡着了。 王义均可没想到:炭火发出的“煤气”,比煤火还厉害;更何况是十几炒勺炭火“煤气”齐发,屋子又不通风了呢!大概是他躺下工夫不大,就中煤气昏死过去了。这天,又正赶上栾蒲包家里人都有事出去了。按说,王义均是必死无疑了。但是,却是栾蒲包无意中救了王义均的一条小命。 据栾蒲包讲,他那天也是格外的忙,根本没空回家。可是他也不知为什么,总是心神不定,右眼跳个不停,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。他本想到店门外边透透气,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,好似神差鬼使,情不自禁地走回了家里。于是,栾蒲包就救了王义均一命。后来,栾蒲包一提起这件事,就说:“那可真是神差鬼使的!王义均这小子,就是福大、命大、造化大!这小子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!”从此,栾蒲包就更看中王义均、信任王义均了。 闲话表过,回头再说孙懋峰是怎样教导王义均的。原来这个孙懋峰不光是个热心肠的人,而且还是个办事儿一丝不苟的人。他在王义均进厨房的头天晚上,就把对王义均带进厨房,认认真真地对王义均说:“你明天就要在‘二案’上干活儿了。这‘二案’上的活儿,叫做‘一苦、二累、三较劲儿’。你要想当个好厨师,首先就必须过好这‘三关’。我早看准了,你小子不会给咱福山丢人,不会给我孙大腚脸上抹黑。” 孙懋峰为什么说“二案”上的活儿“一苦、二累、三较劲儿”呢?原来当时北平大饭庄的“案子”,都分“头案”和“二案”。“头案”主要是管切配精细菜品,如宴会大菜、头菜、精细风味炒菜等,以及切配饭菜类和烹制饭菜;“二案”是管进料、选料、煮料、切配粗料、熟食熟料等工作。刚进厨房的王义均,自然是在“二案”上工作。当时饭庄“二案”的活儿与干活儿的条件,现在的人是难以想像的。我们以王义均为例讲几件事,就明白孙懋峰为什么说“二案”的活儿是“—苦、二累、三较劲儿”了。 王义均上“案子”要做的头一件事,就是孙懋峰讲的“苦”活——每天一大早,先搬冰块儿1500公斤。当时还没有什么电冰箱、电冰柜之类的现代化设备,北平所有的大饭庄,还都是用天然冰、人造冰制做的土冰柜,来保存肉类和其他需保鲜的食物。当时的丰泽园饭庄每天需要用两大车、一吨半重的天然冰或人造冰。这些冰,每天早上八点之前,由冰场送到丰泽园的大门口,剩下往厨房里土冰柜中搬运的活儿,就是王义均的了。 王义均每天早起的任务,就是在师傅们进厨房之前,将这1500公斤大大小小的冰块儿,分别搬运进三个大冰柜中(一个熟食冰柜、一个粗生食冰柜、一个初加工过的生食冰柜)。夏天干这个活儿虽说苦些累些,倒也凉快;春秋天干这个活儿虽说脏些累些,也还过得去;一到冬天,可就苦了王义均了——头上累的冒着汗,两只手却冻得刺骨痛。但王义均不怕苦。他每天都是在师傅们到来之前,就把这个活儿干完。他说:“这是我分内的事。要想学手艺,就得不怕吃苦;师傅们叫干什么,就得干好什么。偷懒耍滑,谁喜欢教你手艺?” 王义均要做的第二件事,就是孙懋峰说的“累”活儿——分割猪肉。这的确是件很累的活儿。当时的丰泽园饭庄,平均每天要从大红门外的屠宰厂,进三口二百来斤的、分成六扇、去了下水带头的生猪。“二案”上的学徒工—上班,头一件事,就是将这六大扇猪肉剔去骨头,按不同部位、根据烹饪需要,分类、分部位切割开来装入面袋,存入冰柜。换句话说,就是要以王义均为主,在最短的时间内,剔骨并分割完这近六百斤猪肉。其累可知。 但是,王义均不怕累,还干得很上劲儿,还乐在其中。其原因,一是王义均蹭勺的工夫就常来帮忙,早已懂得一些门道了;二是经过三年蹭勺锻炼的王义均,胳膊、手腕上有用不完的劲儿;三是王义均干一行爱一行,不管干什么都喜欢动脑筋、找窍门儿,因此他很快掌握了剔骨和分割肉的规律,成了有名的“快刀手”。孙懋峰高兴的逢人便说:“瞧,我孙大腚看人没走眼吧!” 王义均要做的第三件事,就是孙懋峰说的“较劲”的活儿——刀工活儿。因为当时学徒工上了案子,就先得为配菜的师傅打下手。具体来说,就是切肉。要将不同部位的猪肉、牛肉,切成厚薄均匀的肉片、粗细均匀的肉丝、大小均匀的肉丁,并将鸡、鸭、鱼、虾、海产类等原料,按要求处理好,以保证“头案”师傅使用。 关于王义均初学刀工时的情形,1956年7月27日的《北京青年报》,曾以《丰泽园名师出名徒——青年厨师王义均成了小专家》为题,做如下报道:“……王义均才开始到案子上练习切配菜,工作不熟练,切出来的肉丝,长的长,短的短,也不如老师傅快。干不了几天手掌就磨破了,手指头也常被刀割成一道道的口子。别人都替他担心:‘能干得长吗?’可是,小王并不以为然。他懂得:‘学技术不是简单的事,要学就得有耐心。’在以前,老师傅们忙了一天,晚上还要卖夜宵,工作很吃力。小王来到案子上以后,就主动帮助老师傅们工作,凡是脏活累活,他总是跑在前头。师傅们看小王干活勤快,都愿意教他。‘小王,别着急呀,以后再切肉,片要薄,刀要准,一刀切三四片……’小王一有空,就站在案子旁边看老师傅操作,慢慢切出来的东西也好看了……” 对此,王义均回忆着当天晚上的情景说:“那天晚上,孙师傅再三再四叮咛我说:‘当个好厨师,就得有个好刀工。这刀工,看似简单,其实,是件最较劲儿的活儿,干好,不易呀!你瞧……’孙师傅说着,就当场给我演示开了。只见孙师傅先将一块白纱布垫在墩子上,然后再将一大块猪肉放在白纱布上,随即操刀在手。只见他切肉的动作潇洒自如,双手好似弹钢琴,匀匀薄薄的肉片,匀匀细细的肉丝,如同音符一样,有节奏地飘将出来。肉切完了,只见肉片一片不挂,肉丝一丝不连,而墩子上的白纱布,却连一丁点儿刀痕也没有。我当时都看呆了。后来有一家报纸称孙师傅的刀工乃‘鬼斧神工,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’。” 王义均接着说:“报上的说法,一点也不夸张。第二天晚上,孙师傅又把我拉进厨房,进行‘单个教练’。这天,孙师傅给我演示的刀法,是‘死鱼变活鱼’——孙师傅拿起一条宰杀好的鲤鱼,手中的刀上下翻飞,左右飘舞,顷刻之间,这条鱼竟然似有了灵气,昂首翘尾,好似要跳出盘中。第三天中午,孙师傅把人们打发开,又给我演示了‘鸡鸭脱骨’刀法。只见他拿过一只宰好的鸡,操刀在手,又好似魔术师变戏法一样,转眼之间,一只脱骨鸡‘完完整整’、‘活灵活现’地卧在了盘中。我简直如醉如痴了。我当时就想:怪不得人人敬孙师傅,人家就是手艺高超!” 回忆起这些事,王义均还感激不已地说:“当时,孙师傅还手把着手,教我如何切块、切条、切片、切丝、切丁、切粒的刀法;以及整齐划一、粗细均匀、厚薄一致、长短相等、大小一样的学问。我当时就下定决心:非把孙师傅的手艺学到手不可!绝不能给孙师傅脸上抹黑!一定给老王家争光,给福山人添彩!” 上述这些事,就是王义均把孙懋峰称为“启蒙老师”的原因。 王义均是个心口一致的实干家,他把自己的决心付诸了行动。为了练习刀工,他除了工作时间外,还抓紧休息时间勤学苦练。每天中午,他都乘师傅们午休的工夫,一个人去练刀工。一个中午,他练刀工时切出的猪肉成品,少则二十来公斤,多则一面袋子。 王义均是个讲仁义的人。为了报答孙师傅,他利用休息时间,将孙师傅所用的刀磨好;利用休息时间,把孙师傅要洗换的衣物,都洗得干干净净;孙师傅何时感到口渴,王义均准是早已把茶碗摆放在了他的手边…… 由于王义均表现好,肯钻研,师傅们很快就把配菜的任务交给了他。常言说得好: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”配菜,除了记牢什么菜用什么刀法、刀工必须娴熟之外,更离不开快刀。而配菜,刀又最容易钝。但要将刀磨快,却是件既费时、费力,又要技巧的活儿。当时配菜的案子上有七八把刀,师傅们多是把用钝了的刀往一边一扔,先用其它快刀,事后再磨。王义均是个有心计的人,看在眼里、记在心上,并且采取了实际行动——每天都是抓休息时间,把所有的刀都磨得锋利无比,才交给师傅们使用。这样一来,师傅们自然都眉开眼笑了。 但是,为这件事,在师兄弟中,当时也引起了不少非议。 有人说:王义均是“狗拿耗子——多管闲事”。 王义均却说:“人心都是肉长的,师傅们把着手儿教我们手艺,我们多出点力气,是应当应份的事。” 有人说:“王义均就会卖傻劲儿,多累。” 王义均却说:“磨刀这活儿,可不能光用傻力气,得用巧劲儿,这里头的学问,也大了去啦。” 有人说:“明摆着的事儿:王义均这叫拍马屁!” 王义均却说:“师恩深似海,关心关心师傅就叫拍马屁?别没良心!” 后来,大多数人都说:“人家王义均行的正、说的在理!” 当时,由于王义均处处表现突出,在丰泽园饭庄,很快成了学徒工的榜样。连老掌柜的栾蒲包都说:“我早就说过,王义均这小子是棵好苗子,他聪明好学,他凡事讲仁义,我就喜欢这样的小伙子!还有,这小子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!” 当时,王义均自己也感到很幸福。他曾给爸爸、妈妈写信说:“我现在已经上了案子,开始学手艺了。师傅们都喜欢我,掰着手儿教我,我很快就会学成一个好厨师。你们说得对,我干爹也说得对,有了手艺,就可以吃遍天下。” 但是,王义均很快发现,学好手艺,可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。 上文内容摘自 大众文艺出版社 出版 《王义均传》 黎莹 著 书号为 ISBN 7-80171-538-1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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