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致美楼里屈辱受尽《摘自 王义均传》

第四章  致美楼里屈辱受尽

中国人有句格言，叫做“多行不义必自毙”。日本人开的意大织布厂，由于声誉极坏，加上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如火如荼，日本人惶惶不可终日，经营情形也是一天不如一天；日本帝国主义投降不久，这家识布厂就倒闭了。因此，王义均也就失了业。

王义均的干爹王德仁是个说话算话的实在人，他又千方百计托人说情，于1946年春夏之交，把王义均介绍进了著名的“八大楼”之一的致美搂饭庄。开始说好是去学徒，后来又说是学买卖。其实，王义均是为老板娘当了几个月的“老妈子”。此间，王义均受尽屈辱，还被老板抛在了街头。

当时的致美搂饭庄，还开在前门外的煤市街上，生意十分兴隆。饥寒交迫的王义均见有了这么个好去处，不光能吃饱住好，还能学点本事，心中自然高兴的不得了。不料事与愿违。王义均是离开阎王殿，又进鬼门关。

原来致美楼的老板叫王东辅，他和他的老婆，都是十分精明又非常刻薄的人。王东辅见王义均不光身条匀称，面白唇红，浓眉大眼，长得十分俊秀；而且聪明过人，细心勤快，办事利索，就打开了歪主意。他对他老婆说：“这个王义均不光人机灵，还干净勤快，就放在后院侍候你和两个孩子吧，省得咱们再花钱雇个老妈子了。”

王东辅的老婆把王义均领到后院，也就是她和王东辅的家中，仔细盘问了阵子，见王义均果然聪明可人，就对王义均说：“当学徒，在前头干活，烟熏火燎，累死累活，你就甭去了；你就学买卖吧，在后院侍候我和孩子们，好好干，我和掌柜的亏侍不了你。”

王东辅的老婆把话说完，就把王义均领进后院的一间存放杂物的库房，指了指屋角里的两个大酒缸说：“你就睡在这上头吧。把行李卷放好，到北屋我的卧室去，我给你安排活儿。还有，以后在人前人后，你得称呼我‘内掌柜的’，像南方人一样，叫‘老板娘’也行，可不许没大没小的。”

王义均一看，两个大酒缸都用大青石板盖着。他打开小铺盖卷往上一铺，觉得大青石板平展展、凉嗖嗖的怪好玩。心想：“这儿比南下洼子日本人的工棚，可强多了。看样子，既没虱子，也没跳蚤，大青石板上更藏不住臭虫。但这是个库房，一定有耗子……”

王义均照内掌柜的的吩咐，放好铺盖，就赶忙来到了她北屋卧室。这位内掌柜的在太师椅子上一坐，挠着二郎腿，吸着烟卷儿，当即发号施令说：“义均，听清楚，记牢点儿，每天从早晨起，你的活儿是：端尿盆儿，倒痰盂儿，都涮洗得干干净净，不准有一丁点儿邪味儿；

“然后，生煤火炉儿，倒炉灰，热洗脸水，端刷牙缸子，扫地，要先扫屋里，再扫院里，不准丢死角；

“然后，侍候两个少掌柜的吃早点，上学，不准顶撞少爷；

“然后，烧开水，劈柴，洗衣裳，不准偷懒；

“然后，侍候我和少爷吃中午饭，我们吃剩下你再吃，不准偷吃；

“然后，侍候我睡午觉，不准你打盹儿；

“然后，我们打麻将，你筛茶，点烟，不准离开；

“然后，侍候我和少爷吃晚饭，也是只许吃剩下的；

“然后，把锅、盆、碗、筷洗干净；

“然后，热洗脚水，倒洗脚水，端尿盆儿……”

一句话，王东辅的老婆把王义均当做奴隶使唤，将一天到晚的活儿，都给他安排了个满满当当。王义均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，在家时又没干过这些侍候人的活，难免有的活儿干不好，有的活儿忘了干。原来王东辅的老婆还是个刁妇，稍不如意，非打即骂，而且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。不过，对于这些，王义均都能忍受。他的小脑袋瓜里想的很简单：“爹妈说了，我不能叫人打回封！”

但也有一件事，王义均说什么也忍受不了。这就是给王东辅的老婆扇扇子。

原来王东辅的老婆嫌电扇风硬，夏天睡午觉和晚上睡觉，都必须叫王义均站在床边给她扇扇子，一直扇到她入睡为止。王东辅这个老婆还非常难侍候：王义均扇的轻了，她骂王义均偷懒；王义均扇的重了，她骂王义均不怀好心；王义均扇慢了，她骂王义均是牛；王义均扇快了，她骂王义均是猴子……一句话，王义均的腿站酸了，胳膊累肿了，还总是挨骂。

王义均夜晚躺在青石板上，曾无数次想家，想娘，曾暗掉眼泪。可王义均是个有骨气的孩子，他仍咬牙坚持着。但是人体的能量和承受力，终究是有限的。有一天，王义均终于顶不住，倒了下去。

那是三伏天的一个中午，天气闷热得好似蒸笼，人们坐着不动都大汗淋漓。即使如此，王义均也还得去给王东辅的老婆扇扇子，侍候她睡午觉。这天，王义均也热得头晕脑胀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下瞌睡，失了手，扇子掉在了王东辅的老婆的肚皮上。这下子可不得了啦！王东辅的老婆破口大骂王义均是畜牲，没安好心，故意耍把她！她猛地挺身坐起来，狠抽了王义均两个嘴巴，随后又猛地一脚，把王义均踢了个仰巴脚！王东辅的老婆觉得仍不解气，又命令王义均到火热的太阳地儿站着去，以示惩罚！

就这样，被罚站后的王义均，回来还得给她扇扇子……

就在这天晚上，王义均心中憋气，肚里窝火，又乏又累，赌气吃了几口剩饭，躺在青石板上，迷迷糊糊就睡着了。他半夜醒来时，只觉得头疼欲裂，浑身发冷，肚胀难忍，嗓子干痛……他想爬起来活动一下，刚一翻身就从大酒缸上滚落在了地上。他想站起来，可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……

王义均病了。高烧四十多度。王东辅夫妇见王义均病得邪火，给他治病，怕花很多钱；不给他治吧，又怕他死在家里不吉利。王东辅夫妇更担心的，是怕王义均得的是什么传染病，传染了他家中人或他的饭庄的人。于是，王东辅就把介绍人王德仁找来，强迫他把王义均领走。

王德仁讲理说：“孩子是给你家干活病倒的，人病了，你家该给孩子治病啊！”

王东辅不讲理地说：“合同契约上写着，学徒三年，生死由天。王义均这个病，谁也治不了，你就快弄走吧。”

王德仁十分为难地说：“义均的病这么重，你叫我往哪儿送呀？”

王东辅的老婆插嘴说：“这还不好说，半步桥南头，白纸坊山东义地，往那儿一扔，不就结啦！”

王德仁与王东辅和王东辅的老婆的对话，王义均全听见了。他被吓傻了。他去过白纸坊一带，他知道那里有个地方叫“山东义地”，里头有几间破房，停着几口棺材，里头装的是死了的山东穷人，没钱运回家暂存在哪儿的；此外，哪儿遍地是坟头。

王义均本想臭骂王东辅，出出窝囊气，但怕对干爹不利，才没骂出口。他只是一把抓住王德仁的手说：“干爹，我怕，我不去白纸坊……”

王德仁是位言而有信的长者，自然不会把王义均送到白纸坊去。他背上王义均，离开致美楼，边走边说：“义均，放心。干爹不会丢下你不管。干爹先把你放在娘娘庙里，再找人给你治病。”

于是王德仁背着王义均，从煤市街走到大取灯胡同，跑了好远，来到了娘娘庙。王德仁到庙里一看，见座南朝北的大殿里，和东厢房以及北屋中，早已住满了人；只好在西配房内的供桌旁，用破板子支了张床，先叫王义均躺下了。

王德仁又打量了一下到处是蜘蛛网，到处是尘土，还四面透风的娘娘庙西配房，不由伤心地说：“义均，干爹没本事，委屈你了……”

王义均强挣扎说：“干爹，这儿总比白纸坊坟地里好的多呀……”但当小义均看到西配房里神龛上那些张牙舞爪、青面红发、巨齿獠牙的神像时，不由心惊胆战。但是，他还是硬撑着说道：“干爹，我不怕……”

王德仁一听王义均说话的声调，再一看他的表情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？王德仁心酸了好一阵子，才说道：“义均，甭怕这些泥胎、神画，都是死的。白天，甭怕……夜晚，干爹陪着你……忍着点……”

王义均觉得自己昏昏沉沉，一点儿力气也没了。他在小说上看过，人要是快死了，就是这个样子。他心中酸酸的，有气无力地对王德仁说：“干爹，我要是死了，你可别告诉俺娘，她最疼我……”

王德仁一听王义均这话，忍不住哭出了声。他对王义均说：“孩子，吉人自有天相，啥事也不会有，我这就给你请先生去……”王德仁嘴上说着“义均甭怕这些泥胎”，“吉人自有天相”，可他的心，却比刀扎还难受。

王德仁怎么会把王义均背到这座娘娘庙里来呢？他又到哪里去请先生？什么样的先生肯到这个地界儿来治病救人呢？这些事还得从这座娘娘庙说起。

原来前门外煤市街北口西侧有个大取灯胡同，大取灯胡同西北的把角上有座娘娘庙。这座庙不很大，由于年久失修断了香火，一些山东来北平混事儿的穷苦人无处落脚，就在这里安了家。时间长了，安家的人越来越多，里头还有人开了碾玉作坊、小卖店、大烟馆，还怪热闹的。王德仁初到北平时，也曾在这里住过。如今他没钱送王义均去医院治病，只好先把他背到这里。

早先王德仁在这儿住着时，见过一个叫魏大可的、在天桥卖野药的人，常到这儿的大烟馆来抽大烟，还说他会治多种疑难杂症。因此，王德仁决定死马当活马医，请魏大可来给王义均治病。其实王德仁没钱没势，也只能请魏大可这样的“先生”来给王义均治病了。

大概是王义均命不该绝，王德仁一到大烟馆，恰好碰上魏大可正和一个大麻子脸扯闲篇儿。王德仁慌忙过,向魏大可说了难处：自己如何从福山县老家把王义均领到北平；王义均在日本工厂如何险些丧命；致美楼的王东辅夫妇如何虐待王义均；王义均如何得病，而且危在旦夕；以及他们没钱治病的情形。

这魏大可是江湖中人，很讲义气，听完王德仁的话，二话没说，一抬屁股：“你王老实的干儿子，就是我魏大可的大侄子，没说的，快领我瞧瞧去。”

和魏大可一块儿扯闲篇的的人叫吴行官，因为他长了一脸大麻子，且一张脸似赌具牌九中的“大天牌”，故得了个“吴大天”的绰号。他是北平著名的丰泽园饭庄的二灶师傅，也是福山县人。吴大天也是个热心肠。山东人讲究“乡情”，吴大天更是如此。他一听王德仁和病孩子都是福山老乡，忙说：“我也去看看，说不定我也能帮上点儿什么忙。”

大家来到娘娘庙小西屋破床前一看，王义均已经昏死过去。

“王东辅这个老王八蛋，把孩子折腾成这个模样，竟然赶出不管，简直是没人性！”吴大天一看王义均小脸儿煞白，出了上气没下气，已是昏迷不醒，心想：“多好的孩子，这下子算完了……”因而破口大骂着说：“要是在我们丰泽园，我吴行官非把狗日的揍出牛黄狗宝来不可！”

“甭着急，别上火。这小子是憋气、中暑、着凉、积食，一时昏迷过去，不是什么大毛病，死不了。”魏大可先是掐人中、揉心口，把王义均弄得苏醒过来，又给王义均把了把脉，询问了一下病因。这才冲王德仁和吴大天点了点头说：“这小子的病，我能治。”魏大可说着，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和鸡蛋一样大小黑不溜球的大药丸子，递给王德仁说：“拿上，弄碗水，叫这孩子吃下去。我一看，就知道这小子是个争强好胜的犟种儿。他是肚子里窝了火，又冷热夹攻，肚子里积了食，这病非泄不可。我这药，就专治这种病……”

王德仁接过大药丸子一看，就怔住了，忙说：“魏爷，这么大个儿的药丸子，义均一个孩子咋吃得下去呀？再说，要是吃坏人，我咋向他爹娘说呀……”

吴大天一看大黑药丸子，也傻了眼，忙跟上说：“魏爷，王老实说的在理儿，万一不对症，吃出个好歹的，人命关天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……你这药丸子里头，都是些啥玩艺儿呀？”

魏大可听王德仁和吴大天这么一说，也有点儿迟疑了。他掂量着说：“要说我这药，还真的很霸道，是用巴豆配制的，里头还有大烟灰……”

还是王义均，有心眼又有骨气。他一听魏大可说自己的病因，心想：“这个先生有真本事，一下子就说到我的病根儿上了。”于是，他挣扎着伸出手，从王德仁的手中拿过大药丸子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：“干爹，你就叫我吃了吧，我死不了。就是我死了，俺爹，俺娘，也不会怪你们这些好心人的。俺爹娘常说，人活着，得讲义气……”王义均说着，把大黑药丸子吞进嘴里，嚼巴嚼巴了一阵子，硬是咽进了肚子里。

这时，不光王德仁和吴大天，就连魏大可都愣住了。

魏大可的这个大药丸子还真管用。王义均吃下去工夫不大，就喊开了肚子不好受，紧跟着，就是跑肚拉稀。一拉开稀屎就没完没了，一直拉得两眼冒金花，肚子全空才算罢了。王义均肚子里一空，烧也退了，也想喝水吃东西了。他在王德仁的精心照料下，不久就恢复了元气。

王义均每当回忆起这件事时，还总是激动地说：“没义父的关心，没魏大可大爷的救治，我早就见阎王去了。他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。后来，魏大可常到丰泽园饭庄吃饭，我都恭恭敬敬地称他魏爷，都好好侍候着，叫他吃好喝好。还有吴行官吴师傅，也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大好人、大恩人。是他，把我领进了丰泽园的大门，我才能够有了今天。”

上文内容摘自 大众文艺出版社 出版 《王义均传》 黎莹 著  书号为 ISBN 7-80171-538-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