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南下洼子实在凄惨《摘自 王义均传》

1945年初，这是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，王义均来到了当时人既称“北京”又叫“北平”的大都市。这里的一切，都使王义均眼花缭乱。但是，他对他向往已久的这座大都市还没看上几眼，就被关进了一家惨无人道的工厂里。

原来王义均到北平没几天，就经王德仁托人介绍，在南下洼子一个叫乐善里的地方（现在的陶然亭公园的东北角一带）、一家叫做“意大织布厂”的纺织厂里，当了一名童工。这个织布厂座落在“乐善里”，却一点善事也不做，而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。

这家工厂的老板是个日本人，中国名字叫马钧良，是个极其狠毒，非常贪婪，只顾赚钱，不择手段，更不顾童工死活的人。

这个日本人之所以把工厂开在南下洼子，就是因为这里四周遍地是芦苇塘、乱葬岗，杂草丛生，偏僻荒凉，地皮便宜。当时的南下洼子，还叫“臭皮子洼”。其原因，是这一带开了许多“熟皮子”的作坊；这些作坊的废水，全都排入坑洼之中，一年四季臭气熏天，呛得人不敢喘大气。

这个日本人之所以大量使用童工（全厂不到一百人，其中七八十个是童工），是因为他们用童工只管吃饭，不发薪水；可以任意驱使，随便打骂；甚至契约明文规定：“学徒三年之中，不准离厂，生死责任自负”。

用王义均的话说，就是：“—进意大织布厂，就像进了一座人间地狱。我在黄金河上做的那些美梦，像肥皂泡一样，一下子全破灭了……”

当时这家日本人开的工厂里，按规定工人每天得工作十个小时，徒工们干活是不论钟点的，除了吃饭、睡觉的时间，都得干活，一天至少要劳动十二三个小时。日本老板为防止童工们“偷懒”，还顾有监工对他们严密看管着。徒工们就是拉屎撒尿，也都得快步去，小跑儿回，稍不遂老板的意，监工上去就是一通臭揍。徒工们一个个常被打得鼻青脸肿，含着眼泪干活。

那时徒工们最大的希望，就是停电。因为只要一停电，机器转动不了，他们就可以休息。不过就是停电，日本老板也有法儿榨他们的血汗：停电时也不准离开机器，一边干杂活一边等电来，电一来立刻上机器干活。

王义均回忆起当时徒工的生活，十分伤感地说：用“非常凄惨”四个字来形容我们过的日子，是一点也不过分的。

先说吃的。日本老板为了降低成本，将徒工们的生活压到了最低的、也就是仅能维持生命和还能替他们卖命的水平。徒工们平日吃的主食，都是些最次的杂合面，有的还发了霉。用这些面蒸的窝窝头，霉气呛人，又涩又酸，扔到地上，连猫狗都不吃。徒工们的副食，不是白水煮白菜，就是清水熬萝卜，连个油星儿也难得看见，这还算“好吃的”。很多时候，厨房干脆就不做菜，而是煮一锅水，加上把盐，倒点酱油，放点香菜，叫徒工们就窝窝头喝。这样的“汤”，喝一回两回还行，喝常了，叫人一看就倒胃口。

再说住的，徒工们住的宿舍，是十分简陋的破房子，墙薄顶破，四面透风，冬天冻得人伸不出手，夏天热得人喘不上气。就这样的屋子，每间还要住上二十上下人，每人活动面积还不到一平方米。宿舍里的卫生状况，简直是糟糕透顶，令人惨不忍睹。

这里的童工，大都是和王义均一样的十二三岁的孩子，最大的也就是十五六岁，他们本来就不会照料自己的生活，加上一天到晚干活，没时间也根本没精力洗洗涮涮。因此，他们的衣袜被褥，都是泥垢盖泥垢，臭气加臭味，满屋子腐败气息刺鼻子。还有，孩子们干一天活筋疲力尽，累个半死，一进宿舍多是倒头便睡；还有不少人尿床，尿湿的被褥又没时间晾晒，又使宿舍里充满了臊酸气。

如此肮脏的宿舍，自然就成了虱子、跳蚤、臭虫最好的滋生地。

日本老板是用强迫劳动，一点一滴地榨取童工们的血汗；而这些吸血虫，则是直接吸吮童工们的鲜血。对于意大织布厂虱子、臭虫、跳蚤横行的情况，王义均有回忆说：

“当时，由于宿舍卫生条件太差，我们童工的衣裳和被褥上都长满了虱子和虮子（虱子卵）。我们没时间去抓、去拿，结果就越来越多……

“我们宿舍里不光有成群结队的虱子，还有数不清的臭虫，墙缝里、床缝中、顶棚上，到处生满了臭虫。只要一关灯，它们就从四面八方钻出来，咬得我们浑身红肿，奇痒难挨。有的臭虫还长尾巴，喝足了我们的血，像发了芽的大红豆子，甩着尾巴爬来爬去……

“我们宿舍里不光虱子、臭虫成堆，还有数不清的跳蚤。这东西咬你一口，比臭虫咬了还痒痒，老半天还痒得钻心。这里的跳蚤有多少呢？当时夜晚，我们都是在屋里撒尿，每天早上，尿盆里淹死的跳蚤，就有厚厚的一层……

“谁也不会想到，这些误入尿盆的跳蚤，倒给我们招来了‘乐趣’——有一天夜间我被尿憋醒，听得尿盆里有动静，借月光一看，见是几只白毛大耗子，并排爬在尿盆沿上，正在吃尿盆里淹死的跳蚤。第二天，我把这个‘发现’告诉了同伴们。开始，他们还不信，说我胡编。后来，他们也发现了这一事实，大家半夜醒来，就‘欣赏奇观’……

“当时，由于活儿太累，又吃不好，歇不好，加上这么多东西吸我们的血，有好几个小伙伴被活活折磨死，扔在了南下洼子的乱葬岗子上……”

王义均说到这里，两眼落下了泪水。

王义均从小争强好胜，淘气的点子特别多。他恨透了这个日本老板，为了保住饭碗子，又不敢明着反抗，他就和几个小师兄弟，变着法儿跟老板“暗斗”。王义均“暗斗”的手法也是怪高明的：他和小师兄弟们事先弄了不少虱子、跳蚤、臭虫，乘监工不留神，塞进成品箱子中。他的想法是：“叫你狗日的货物没人要了！”王义均他们这么做的后果如何，无人知晓。但他们另一种做法，却是闹的几个工人失了业。

原来王义均为了报复日本老板，从尿盆里捞了一大包跳蚤，瞅冷子扔进了日本老板的宿舍里。日本老板见王义均平时低头干活不声不响，就没怀疑到他头上，而认定是平时不大听话的几个工人干的，就把他们全开除了。

这件事发生后，王义均十分后悔，就不敢再“淘气”惹祸了。但是，祸事却找到了他的头上，并且险些要了他的小命。

中国北方人有句俗话，叫做“一九二九凌上走，三九四九冻死狗”。1945年新年刚过，正当三九四九交接之时，天气格外的冷。四面透风的童工宿舍里，更是寒气刺骨，滴水成冰。当时有个姓魏的老师傅，河北省高阳县人，心眼很好。他见快过春节了，怕把徒工们冻坏，过不好年，就利用休息时间，用旧报纸把所有童工宿舍漏风处，都糊了个严严实实；他见王义均所住的宿舍在最北边，迎着西北风最冷，就用砖头垒了个大煤火炉子，并且帮他们把火生着了。

老魏师傅怕孩子们睡的死，煤气中毒，还特意嘱咐几个大些的孩子：“别光顾睡觉，要勤起来看看火。”

老魏师傅没想到，这些童工干了一天的活，累了个贼死，过去一进屋冻得打哆嗦，今天一进屋暖烘烘的，一个个一上床就呼呼入睡了。亏了魏师傅是个好心人，睡到半夜，—阵心血来潮：“万一孩子们要是忘了看火……”他慌忙起身，奔了他垒炉生火的宿舍。在宿舍外头，他就闻见了一股子呛鼻子烧焦肉的臭气。他一推开门，一股子臭气味扑面而来。他进屋就大喊大叫，见没一个人应声，他知道孩子们中了煤气，一口气把昏迷在床上的十几个孩子，全抱到了院子里。

老魏师傅抱完床上的孩子，听得屋里还有动静，急忙又进屋一找，见一个光屁股孩子伏在火炉上，肚皮被烧得直冒烟。老魏师傅又急忙把这个孩子抱到了院子里。他把这孩子往地下一放时，见他的肚皮都被烧破，肠子流出了一截子，他连忙把他的肠子塞回了肚皮里……

全屋的孩子都被老魏师傅救活了，其中就有王义均。

那个烧破肚子、流出肠子的孩子，也是老魏师傅把他送到一家诊疗所救活的。这个孩子事后说：“我起来撒尿，闻见味儿不对，估计是有了煤气，想去捅炉子；没想到我自己已经中煤气，头重脚轻，一头栽在了火炉上……”

王义均回忆起这件事时，还非常感慨地说：“哪个年月，穷孩子的命，分文不值啊！”